本文内容的原始对话发生在2019年的8月。
当时我刚结束在州议员办公室的实习,处理完了一些关于法案AB 392 (限制加州警察使用致命武力)的信息,在下班回家时认识了黑人中年女司机Patricia。
在短短几十分钟的车程里,我听到了一个黑人女性经历丈夫吸毒去世、亲眼目睹警察击毙黑人男性、带着孩子沦落街头、人生从头开始、把子女送进大学、而自己50多岁重返校园的故事。
警察权力滥用、种族不公正、社会福利制度等等这些我在州议员办公室里了解和讨论的宏大社会问题都在一个真实的个体经历里有了具体呈现。结合最近美国正进行得如火如荼的黑人反歧视运动,我希望能用本篇黑人女性真实的讲述来帮大家对美国这些社会问题有更多了解。
敏感词提醒:吸毒,自杀,枪杀
(遵从Patricia意愿,没有对其进行拍照,本文所用图像与受访者无直接关系)
口述 | Patricia
采访 & 摄影 | Nox
(摄于2020年2月洛杉矶市中心附近)
我们的对话是从“学校”开始聊起的,Patricia告诉我她一个月后要开学了 ——
“我很爱学校,我觉得自己要是能早点去学校就好了。我在很年轻的时候就结婚了。17岁时我有了自己第一个孩子,当时高中都没毕业我就离开了学校。我跟孩子他爸结了婚,之后他也一直照顾着我们 — 当时我们都比较老套,当然你们现在的年轻人不这样了(笑)。
他很尽心地照顾我们,后来染上了毒瘾,成了海洛因患者。但我一点都不知道这些。我只是一开始注意到他在大夏天也穿着长袖,我就觉得很奇怪,他从来不让我看他的手臂 — 后来我发现他胳膊上有很多注射痕迹。我哭得特别凶,之后我就决定离开他了。
后来有很多人给我打电话,说他母亲找到他时他已经死了。他从来没有机会得到任何帮助,这也是为什么我想要去学校上公共服务(Human Service)的课程。”
(摄于2020年1月洛杉矶市中心附近)
“本来我是要参加毒品酒精预防项目 (Drug and Alcohol Prevention Program)的,这样等我完成项目后可以去当咨询师,帮助人摆脱酒精和毒瘾。但是我发现那个领域有些变化,他们现在推崇一种“减少伤害”的方案(Harm Reduction Model),帮患者一点一点减轻毒瘾,而不是以前那种先直接完全断掉、然后有帮他们接受治疗等等的后续步骤。
但这种减少伤害的方案是不行的,患者的瘾是不可能一点一点减轻的,他们只会反复反复。但很多非营利组织推崇这个方案是因为他们可以从上面拿到资金,但我觉得这对患者的伤害其实更大。并且他们也觉得吸毒的人就全都是罪犯。我不喜欢那样,所以我改了专业,去公共服务项目里学习了。
当我丈夫去世时,我才发现有很多账单他都欠着没交。于是我和我的孩子们就失去了房子还有其他一切东西,我只能从头再来。不过我的两个孩子都发展得还不错,儿子先去当了兵,现在回来在读研究生。女儿很早有了孩子,但后来也是回到学校,现在有一份不错的工作。
所以之后我就回去学习,准备GED考试(美国高中同等文凭),然后申请洛杉矶市立学院(Los Angeles City College)。我去考那个GED时,一次就过了,我特别高兴。
等我到了学校后,压根不知道现在所有作业都要打字完成。我字写得很好,所以我第一次作业就是手写的,交上去之后,老师说 “你得把作业打出来” — 时代已经不一样了。
但是我很喜欢学校。我已经快完成我的两年项目了。学校里有很多年轻人,我跟他们开玩笑说 ‘连我的孩子都比你们大了!’ 每次上课时,我就会给他们讲些故事,他们特别爱听我讲,听了之后还惊叹‘这怎么可能!’ ”
(摄于2020年1月洛杉矶市中心妇女游行Women's March现场)
“5年前,我在洛杉矶市中心,亲眼看到警察射杀一个人。我当时在街对面的店里工作,透过窗户,我就看到警察在跟那个人对峙,他们试图让那个人冷静下来。但他手上什么武器都没有,他们完全可以用上警棍、辣椒水之类的东西先制服他,然后给他拷起来,带到监狱里去,他们根本不需要向他开火。
但他们就不停地向他开枪,我真的不敢相信我亲眼看到的情形。当时有很多人在围看,因为来了很多警车。但他们就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下杀了那个人。我亲眼看到的。”
“等等 — 你说的是个黑人吗?” 我问。
“那是个黑人,” Patricia说,“对。”
“对,” 她说。
(摄于2019年8月洛杉矶东)
“我觉得他们就是对黑人男性有意见,但那不是他们需要盯的人,反倒是那些有武器的白人男性,因为他们往往才是那些大规模枪击案的凶手。那些黑人反倒没有武器,但警察就觉得他们是个威胁,非要击毙他们。
你要知道的是,如果你生活贫困,住在一个毒品泛滥、犯罪率高的区域,没有工作,那么你就是会被逼着去犯罪的。现实就是这样子。但这依然不意味着警察有权利去滥杀无辜。
当然我不是说所有人都是无辜的,他们有些确实做了坏事,但是当你没有武器、成不了威胁时,你也不应该直接被杀,对吧?
所以我不信任警察。一点都不。
我有一个儿子,如果任何事情发生在我儿子身上,我真不知道我该怎么办了。现在我只能说感谢上帝,我们从来没有生活在那种地方,也没有亲身遇上那些事。
我尊重任何人,我只需要别人向我表达同样的尊重。”
(摄于2020年1月洛杉矶东)
“大概7年前,我被裁员了,付不起房租,于是失去了我住的公寓。我去住到一个救济所里,并且接受心理治疗,因为同时我受丈夫去世这件事打击很大,并且因为他欠下的账单,我失去了一切。但是我也出去找各种活做。
如果你真的想的话,外面有很多提供帮助的地方,所以除了你太懒、不想负责任付账单、或者有很严重的精神问题之外,你没有借口去一直做流浪汉。有一些机构和工作会帮你找到房子,因为我就是从那些地方得到帮助的,所以我了解这些情况。
当我在救济所时有个邻居,是个白人。他每天就把屋门打开,吸冰毒。有个周末,人们就发现他在家里割腕自杀了。我当时一回来就看到走廊里全是警察,我从来没见识过死尸的气味,也没见过那么多苍蝇,他们只能把我给抬了出来。
当时是个大热天,那个气味你根本没法想象,血渗透了地毯,从门缝流到走廊里。他们说他房间里全是蛆。他只有27岁。
这就是我说的,那种‘很想摆脱毒瘾,但真的做不到’的情况。你没有办法‘逐渐摆脱’,你要么‘完全停止’,然后让身边围绕着积极的人。这也是为什么我离开酒精毒瘾预防项目,因为我觉得你没办法‘逐渐减缓’,你必须‘完全停止’,然后想办法得到外界帮助。
我这方面的学习开始得很晚。我现在已经过了50岁了,但我还是想尽我所能、在离开这个世界前做点什么去帮助别人,让这样的事不再发生。”
(摄于2020年1月洛杉矶市中心妇女游行Women's March现场)
那天回去后,我发了条朋友圈,说:“What is personal is political, what is individual is public (私人的就是政治的,个体的就是公共的)。我开始做iSeeLA这个项目就是受这句话的启发。
洛杉矶到底是怎样一个城市,我们生活的社会到底是什么样,这我没有答案,我相信所有简化和量化得出来的数字也不会是答案。但我知道的是:所有社会问题都会体现在个体身上,而所有个体的声音组合起来,就是这个时代的声音。”
希望这篇个体的讲述有帮你对这些社会问题有更多的了解、对受这些问题影响的个体有更多的理解和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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